对《思考中医》之思考(10)
九、关于术数和象数
《素问.上古天真论》指出:“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强调阴阳和术数在认识事物内在规律和祖国医学的重要作用。关于阴阳和阴阳学说,这里毋需多说。而术数在现代中医学中则很少介绍,刘力红教授专门谈论这个问题,有助于普及相关知识和加强对传统中医学的理解。不过,他在讲解这个问题时,极力推崇其应用价值,从象数角度拓展其现实功能,不适当地夸大了它的作用。因而有必要分析、讨论这个问题。
想要了解“术数”的含义,必须还原为繁体字“術數”。单就“術”、“數”而言,《广雅》云:“數,術也。”而《辞海》引注:“術”者,邑中道路也;凡推行之方法曰術。归结起来,“術”和“數”可以互训,皆有技术、方法、技巧的含义。古代十分流行的说法:“医者,仁術也”,讲的正是这个意思。两者合在一起,術數便组成一个双声叠韵词,《辞海》释云:“占筮、占候等以阴阳五行、生克制化之理,推测人事之凶吉者,总称術數(此后用简体)。”《四库全书总目·术数类》进一步明确说:“术数之兴,多在秦汉以后,要其旨不出乎阴阳、五行生克制化,实皆《易》之支派,传以杂说耳。”此外,术数尚有权术、策略、治国方略等旨义,与技术、方法和技巧表意相似。由此可见,“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前后两句当属互文见义。亦即,阴阳中有术数,术数体现阴阳,阴阳与术数是一回事。根据《四库全书》的“数学”类所讲,《周易》卦爻的象数,可以说是一切术数的基础。即《周易》之“象”指卦象和爻象,指征卦爻所象之事物及其时位关系;“数”指阴阳数、爻数,乃占筮求卦之基础。对术数和象数有了这样一个初步的认识,即可对刘力红教授的观点做出比较客观的判断。
刘力红教授认为,“传统文化最具特征的地方则是她的阴阳术数体系”(P164),这个体系“数里面有象,象里面有物。因此,传统文化里专门有一门‘象数’学,就是探讨象与数之间的关系,进而探讨数与物之间的关系。”(P165)应当说,这样一些说法大体没有错。他接着说,“一六这两个数表征水,有一个水的内涵,北方的内涵;二七表征火,有火的内涵、南方的内涵;三八表征木,有木的内涵、东方的内涵,余者依次类推。”这样以来,数便携带相关信息进入阴阳五行体系。至于“古人制方的大小,用药的多少,以及每味药的具体用量,就是依据这个象数的学问。”(P165)这种说法过于绝对,应当两方面看,古代医学确有按照这种思维方式遣药制方者,但并非完全如此。于是,问题就来了,基于医学和科学的角度,我们应当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刘力红教授在示范性给几首经典名方做解时,即运用了象数技巧,并充分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谈到白虎汤,他认为“白虎这个名字妙不可言”,具体妙在哪里呢?“白虎不仅代表西方,也代表秋三月”,阳明病的主要原因是火热,“现在白虎来了,秋三月来了,气转凉爽,不复温热,阳明的性用便会自然恢复。”(P265)一个方名就起这么大的作用,确实有点玄了。回到象数上,“首先是它的药味,白虎汤用药共四味,‘四’是什么呢?河图云: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四为金数,为西方之数,此与方名相合,与申酉戌相合;其次是君药石膏色白味辛,白为西方色,辛为西方味,此又与方名相合,申酉戌相合;再次看诸药之用量,君药石膏用一斤,臣药知母用六两,一、六是什么数呢?河图云:天一生水,地六成之。是知一、六乃为坎水之数,乃为北方之数,白虎本为清泻火热之剂,火热何以清之,以寒水清之,以北方清之。西方而用北方之数,这不但是以子救母,变为金水相生。”如此方解,传统思维意味确实很浓,所论有滋有味,也未尝不可。讲到这里他话峰一转,十分感慨地说,“只这一招,白虎的威力便陡增数倍”,这一下子便把我们搞糊涂了。象数的威力如此之大,具体使疗效增加了几倍?如何知道增加了这么多倍?按照他的说法,白虎汤的作用是由五方面促成的,一是“白虎”这个名称起得好,二是方中用药“四”种符合术数,三是君药石膏色白符合五行西方金位,四是石膏味辛符合五行西方金位,五是石膏与知母君臣两药剂量为一、六,成坎水北方之数。这五种因素叠加使白虎汤产生如此神奇的功效。请问这五种因素各自的疗效贡献率究竟有多大呢?估计这个问题不太好计算和回答。再看看这个一、六之数搭配,也并非十分严密。一斤的‘一’和六两的‘六’不是一个重量单位,如何构成天一地六之数?!如果说在天地之数搭配上重量单位不同没有关系,那么,用石膏一斤,知母六钱可否?石膏一两,知母六两可否?石膏一斤,知母六铢可否?稍加分析即可发现,在刘力红教授确认的促成白虎汤治疗作用的五种因素,没有一个与各药的本草功能相关,全部是传统文化方面的、虚无飘渺的东西,真正属于医学的东西全部被抽象掉了。
针对方中另外两药,他接着说,“佐使药粳米用六合,亦为此意,且粳米之用为生津,故亦宜用水数。剩下是甘草用二两,‘二’是什么呢?‘二’是南方火数,在泻火之剂中为什么要用一个火数呢?以石膏、知母皆大寒之品,虽有清泻火热之功,却不乏伤伐中阳之弊,以甘草二两用之,则平和之中又具顾护中阳之妙。是方走西北而不碍中土者也。”(P265)这里需要注意的是,石膏和知母虽然斤两不同,但毕竟都是重量单位。而粳米的量却是用容器确定的,这不乱套了吗?又如何体现象数呢?如果这种情况也允许的话,请问,粳米原用六升,可否用六石、六斗、六合或六盏取而代之呢?这也同样符合象数原则啊。同样,甘草改用二斤、二钱或二铢呢?另外,甘草并非性属温热的火药,仅剂量涉及“二”,就产生了火药之性,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呢。现在,我们初步领教了刘力红教授诠释的中医象数学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由于他对象数掌握的炉火纯青,自然不断拓展其应用对象。他用象数方法对小柴胡汤(P310)、桂枝汤、十枣汤、当归四逆汤进行解析(P311),这里不予赘述。但他对炙甘草汤和当归四逆汤的分析另有特别之处,还是需要劳神再看一看。
他说,炙甘草汤“是一个养阴的方剂。方中大枣用量是三十枚。三十是一个群阴会。我们将十个基数中的阴数(偶数)二、四、六、八、十相加,会得到一个什么数呢?正好是三十。十基数中的阴数总和就是三十,所以我们把它叫‘群阴会’。”随后他断言,“既然是这样一个数,那当然就有养阴的作用。”而当归四逆汤“用治手足厥寒,脉细欲绝之证。从当归四逆汤的方,从当归四逆汤的证,可以肯定它是一张温养阳气的方。是方大枣用二十五枚。二十五又是一个什么数?是一个‘群阳会’。我们将十基数中的阳数一、三、五、七、九相加,就正好是这个数。”表面看来,刘教授说得头头是道,实际上这里面矛盾四伏,难以自圆其说。例如,炙甘草汤是九味药,冲着九这个最大的阳数,它如何成为滋阴的代表方?方中炙甘草为君药,本身不是滋阴药,全方如何体现养阴的基本功能?由大枣三十枚认定全方是群阴会,另外八种药的作用哪里去了?其中的生姜、桂枝又当做何解释?另外其他确属养阴的方剂是否也符合象数这样的安排呢?至于当归四逆汤也是如此。作为君药,当归本身并非大温大热之剂,何以将本方定为温养阳气之剂?靠大枣二十五枚这个阳数之和就能决定全方的纯阳属性吗?为什么不用回阳救逆的代表方剂四逆汤来说事呢?大概是因为方中附子一枚、干姜一两半、炙甘草二两,从象数角度难以破解之故吧。
另可注意到,为了深入说明问题,刘力红教授还特殊介绍了一位盲医的治疗经验。不管治什么病,这位盲医都用绿豆、红豆、葡萄干、黄花菜等这些日用食品,唯一的区别就在这个数上。张三的病,他用二十颗绿豆,二十颗葡萄干,李四的病,他用二十一颗绿豆,二十一颗葡萄干。他认为,这种治法就要联系到象数这门学问了。(P311)“这位盲医善于用数来治病,而我们循流探源地追溯上去,张仲景才真正是中医用数的鼻祖。”(P311)刘教授如此娓娓道来,显然认可了这位盲医的治疗经验。更为蹊跷的是,他认定医圣张仲景是中医用数的鼻祖。大家想想看,固定用绿豆、红豆、葡萄干和黄花菜等几种食品,根据疾病不同反复调整各自的数量,就把所有的疾病都解决了,天底下会有这等事情吗?这不是典型的江湖骗子吗?!这样的人还允许他行医,医疗卫生管理部门都干什么去了?!难以置信的是,就是这样的冒牌医生刘教授还要信,那你判断医疗行为科学性的底线又是什么呢?!尤其不解的是,竟把这样的骗术与张仲景扯到一起。现在不妨比较一下,张仲景《伤寒论》用方113首,用药89种;《金匮要略》205方,用药大致155种。借助这些药物,他总结出许多用于临床屡试不爽的传世经方。一个用数调剂几种食品治病的人,怎么能与张仲景相提并论呢。
事实说明,由象数的原理为方剂做解,没有普适性,更谈不上客观性和科学性。如果对个别经方单纯从传统文化的角度玩味一番,游戏一通,只要不硬性把象数处理后的结果往药物的功能、疗效和科学性上拉,本来无可厚非。但刘力红教授不是这样,他对象数已经痴迷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在他看来,由全方药物数、方中两药剂量数之和(不管计量单位是否相同)、药物个数等各自体现的象数,可以决定方剂的功能和作用强度。他强调:“讨论《伤寒论》的用量,应该注意两个问题,一个是重量,一个是数量。这两个问题有联系,但在本质上又有差别。重量不同,量变了会发生质变;而数不同,同样的也可以发生质变。对于第一个质变,我们容易理解,现代用药的剂量就是这个含义。而对于第二个质变,由数而引起的质变,我们往往不容易理解,也不容易相信。”(P313)这里的数量,就是刘教授所说的象数。在他看来这个象数变了,与实际用量的改变一样,“也可以发生质变”,使方剂的临床作用产生本质性改变。至此,我们完全领略了刘教授的宣讲的象数思想和他对象数的迷恋。看来,刘力红教授对象数确实已经熔化吸收到血脉里,进入走火入魔的状态。以致于连如此简单的常识和起码的是非判断都搞不清了,我们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说到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澄清。即早期医家采用象数原理遣药制方,毕竟治好了许多疾病,对此应当如何解释?应当说,我国古代象数原理在中医学中的应用存在两种情况,一是用象数原理指导遣药制方,二是治后用象数原理解释方剂治疗作用(做方解),这两种情况是明显不同的。第一种情况组方治疗疾病如果确实有效,也不能证明象数在医学方面的应用有科学性。原因在于,中医临床多复方为用,相同功能的药物通常配伍多种,对这些药物按照象数原理有所取舍,多用一种或少用一种通常不会影响疗效;为了满足象数原理对具体剂量做适当调整,符合奇偶阴阳之数,一般不会导致现在所说的量效关系的明显改变,因而也不至于影响疗效。第二个问题就比较好理解了。一首方剂治疗某种疾病已经取得确切的疗效,是什么道理呢?这就涉及到经方、时方和历代其他名方的解释问题。后人的任何解释,都是以自己知识背景和理解所做的“事后诸葛”式的讨论分析,正如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利波特一样,你从任何角度理解和解释都可以,但科学的解释只能有一个,且基于象数原理的解释不可能是科学的。
原文发表在2013年《科学文化评论》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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