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中医整体观(一)
摘 要 整体观为中医学两大特色之一,强调人体是有机的整体,人与自然是统一的,并且药物也与天地人相应。这一理论在中医学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研究表明,在传统中医学中,实际并无整体、部分和整体观的直接表述。中医整体观是建国初期中医院校成立时编写教材过程中,由古代天人相应、五行学说等提炼出来的旨在与现代医学相媲美的理论。由于天人相应思想和五行学说客观存在的历史局限性,导致中医整体观并非无懈可击,也不具备整体与部分、系统与要素那样的抽象性格。本文拟从三个方面揭示中医整体观的利弊得失和来龙去脉,并希望业内同仁参与讨论这一问题。
关键词 整体观念;天人相应;五行学说;整体;部分;有机性
中医整体观念简称整体观,《中医基础理论》界定其内涵为:“整体就是统一性和完整性。中医学非常重视人体本身的统一性、完整性及其与自然界的相互关系,它认为人体是一个有机整体,构成人体的各个组成部分之间,在结构上是不可分割的,在功能上是相互协调、相互为用的,在病理上是相互影响着的。同时也认识到人体与自然环境有密切关系,人类在能动地适应自然和改造自然的斗争中,维持着机体的正常生命活动。这种内外环境的统一性,机体自身整体性的思想,称之为整体观念。”[1]并从“人体是有机的整体”和“人与自然的统一性”两个方面予以阐述。数十年来,学术界一致坚守这一信念,笃信中医整体观的重要性和科学性,中医院校教师以此传道、授业、解惑,将其作为传统中医理论的精髓。
然而,深入分析《中医基础理论》关于整体观的系统表述,就会发现其中存在严重的逻辑问题。在2007年1月6~7日中国科协主办的以“中医药的科学研究”为主题的新观点新学说学术沙龙上,基于有学者提到中医学中“细部和整体的关系”,我做即兴发言首次阐明了对中医整体观的看法[2]。网站刚刚发布的“小议中医整体观”一文,是当初发言的基本观点。客观地说,这个讲话只是一般地质疑了中医整体观,并未展开讨论中医整体观的逻辑问题。“九九中医资讯网”的建立,提供了深入剖析的场所。以下从中医整体观的三个支柱——“人体是有机的整体”、“人与自然的统一性”和“药物与天地人相应”(第三个支柱为笔者所加)分别剖析中医整体观存在的逻辑问题,以供讨论和批评。
一、关于“人体是有机的整体”
人体是有机的整体,应是人们普遍接受的基本常识。把它作为中医整体观的支柱之一,着重强调在祖国医学理论体系建构早期即已认识到:构成人体各部分之间在结构上不可分割,在功能上协调为用。其现实意义在于,引导人们按照中医整体观的基本观点学习、掌握中医理论,指导医疗实践。故而了解把人体视为有机整体的中医整体观是如何建立有机体中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尤为重要。
《中医基础理论》是这样阐述的,“人体是由若干脏器和组织、器官所组成的。各个脏器、组织或器官,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功能,这些不同的功能又都是整体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决定了机体的整体统一性。因而在生理上相互联系,以维持其生理活动上的协调平衡。在病理上则相互影响。机体整体统一性的形成,是以五脏为中心,配以六腑,通过经络系统‘内属于脏腑,外络于肢节’的作用而实现的。五脏是代表着整个人体的五个系统,人体所有器官都可以包括在这五个系统之中。人体以五脏为中心,通过经络系统把六腑、五体、五官、九窍、四肢百骸等全身组织器官联系成有机的整体,并通过精、气、血、津液的作用,来完成机体统一的机能活动。这种五脏一体观反映出人体内部器官是相互关联而不是孤立的一个统一的整体”(P6)。
稍加注意即可发现,引文中频繁使用了脏器、组织和器官之类现代医学的解剖概念。所谓“各个脏器、组织或器官,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功能”,好象在讨论现代医学的有关问题。不言而喻,解剖概念脏器、器官和组织与各自功能之间的关系确实是有机的,这是普遍通晓的道理。为了说明中医整体观的基本观点“人体是有机整体”,所述内容先是借用西医的解剖概念,使人们确信解剖学脏器与脏器、脏器与组织、脏器与器官、组织与器官之间与其功能之间确实构成一个有机整体。等人们确立了这样的认识后,则用中医藏象学说中的五脏、六腑、五体、五官、九窍、四肢百骸予以替换,把借助西医解剖概念建立起来的有机整体,“不知不觉”地移植到中医藏象学说之上,完成了一次非常巧妙地偷换概念过程。如此分析和认识问题,必须首先确认中医藏象学说赖以建构的各组成部分不是或不完全是有机整体。这显然是一个十分重要、必须回答的重大学术问题。说其重要,是因为这一问题直接关系中医整体观的地位和命运。
在《中医基础理论》中,全面确立了“五脏”在中医整体观中的特殊地位,即中医整体观“以五脏为中心”,又称“五脏一体观”,使整体观还原为本真的原始理论形态。说到底,中医整体观的支撑和核心是五行学说和借以派生的藏象学说。因此,讨论中医整体观的逻辑矛盾应当由藏象学说和五行学说的解析中找到答案。
众所周知,五行学说是古人在长期生活和生产实践中,对木、火、土、金、水五类物质运动变化、相互作用认识的基础上,逐渐抽象形成的理论体系,是分析各种事物的五行属性和相互关系的基本模式。在保留木、火、土、金、水基本特性的基础上,引伸、演化出这五类物质的一般特征,进而泛化为归类和推演事物的一般方法论。包括人在内的自然界万物均可归属于五行的某行之中。与此同时,归入五行的具体事物便全面携带了五行的基因。在五行关系环中,五行对各行来说,看似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各行对各自所属的一类事物而言,似乎也体现了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在五行框架内,通过生克制化建立起相互作用的机制,进而使人们确认这就是中医整体观的基本特征。然而,由于各行之间、各行内一类事物之间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不构成现实意义上的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因而各部分之间多半不存在真实意义上的生克制化相互作用。
回到藏象学说中来,形体、官窍、生命和疾病等一概划分为具有五种属性的若干类别,于是便有五脏、五体、五窍、五藏神、五液、五志、人体五色、五病、药之五味等与五行相配,并借助生克制化乘侮实现了正常和异常状态下的相互作用。其中,五脏承载了五行的全部属性和职能,故成为藏象学说之核心。原本五脏六腑、五体、五窍等是基于当时粗浅的解剖知识建立起来的真实概念[3],然在藏象学说中,依靠象思维与五行配属后,五脏、六腑大体丧失了客观实在性(以五脏尤为突出),各自虚拟为表征一类生理和病理现象的符号,五体、五窍则基本保留着解剖属性。由于五脏、六腑、五体、五窍等的本质属性各不相同,故五脏与六腑、五脏与五体、五窍等在解剖状态下存在的有机联系便消失了,所谓的中医整体观自然也被架空了。
《思考中医》[4]是运用传统思维诠释中医经典的代表性著作,书中用《素问》五行和藏象学说解读临床病例,具有浓郁的传统思维色彩,可从一个侧面帮助了解中医整体观的局限性。
例1:廖姓老中医用棺木底板上长出的一种东西,加入草药中,煎汤外洗骨癌患处,洗几次后疼痛逐渐消退,止痛效果灵验。作者解释说:过去人死了用土葬,尸体腐烂后渗到棺材底板上,连同底板一起腐烂,上面长的东西感受腐气而生。他认为,按照《素问.金匮真言论》所云:“北方黑色,入通于肾,开窍于二阴,藏精于肾,故病在谿,其味咸,其类水,其畜豕,其谷豆,其应四时,上为辰星,是以知病之在骨也,其音羽,其数六,其臭腐”,肾家的臭是腐,所以,凡属腐烂一类性质的病变都与肾相关,它(棺木底板上长出的东西)与肾的病变有一种特殊的亲缘关系。(P47)
尽管这个案例十分朴素,析理则充分运用五行学说和藏象学说。简单地说,腐(尸体之腐+棺木之腐)入肾(非解剖脏器),肾主骨(骨癌病变部位),故棺木底板上长出的东西可止骨癌疼痛。借助五行学说,以肾为中心和中介,把腐和骨两个同属水行的事物联系起来,肾作为“整体”,腐和骨作为“部分”,三者之间的关系完全符合五行学说和藏象学说的逻辑规定,体现了《中医基础理论》阐述的整体思想。但这种整体观靠得住吗?文称“凡属腐烂一类性质的病变都与肾相关”,除各种疮疡腐烂以外,粘膜糜烂的疾病至少有胃及十二指肠溃疡、溃疡性结肠炎、妇科多种炎症等,还有糖尿病足等局部的腐烂,是否都属于中医肾的病变?腐的东西很多(例如臭豆腐,乃豆+腐,均入肾),是否均可替代棺木底板上长出的东西用于骨癌疼痛?腐入肾,仅限于治疗骨性疼痛吗,可否用来强筋壮骨?而这个肾具体定位当在哪里?药性之腐通过“肾”的什么渠道干预骨病的?这些问题对于五行学说和藏象学说来说可能显得很无聊,但对于绝大多数现代人来说则会感到很吃惊,难道五行学说、藏象学说和中医整体观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吗?
例2:日本学者研究发现,日本人钟爱一种类似中国豆豉的食品,是大豆发酵后制成的。这种食品为什么对提高大脑功能有独特作用?答案仍在《内经》里面。属于神经系统的脑,与肾关系最密切,因“肾主骨生髓,髓通于脑”,故要改善和提高脑功能,就要从肾入手。其依据还是《素问.金匮真言论》这段话,肾的谷为豆,其臭为腐。肾之谷为豆很好理解,大家只要拿一颗豆一瞧就明白了,豆的外形与肾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所以,豆与肾有一种非常的关系,这是不难理解的。另外,豆经过发酵,使上述这个“亲情”关系又密切了许多。为什么呢?因为发酵实际就是一个腐质化的过程。所以,发酵以后的豆对肾的作用更大了,对肾的作用大,当然对脑的作用就大,这就从经典的角度印证了日本学者的研究。(P49-50)
本例的解释较为复杂。按照五行的规定,豆入肾(虚),发酵变腐,叠加入肾(虚),豆之外形同肾(实)故也入肾(虚),肾(虚)主骨生髓而通于脑,故类似豆豉的食品能提高大脑功能。基于传统思维角度,所做诠释完全符合五行学说和藏象学说的理论阐述。然而,其中的肾虚虚实实,游移于解剖与非解剖术语之间,明显存在偷换概念的逻辑问题;豆豉之类的食品作用于虚拟之肾,如何体现相互关联的中医整体观思想?而豆入肾(这个肾与中医的肾毫无关系),果真源于外形相似的话,绝对不应是豆豉入肾,因为与肾外形酷似的有多种豆科植物的种子。
去年参加一次国际学术会议,闲聊时谈到历史上欧洲流行一种黑死病,同行的一位中医人士可能未必知道这种黑死病就是鼠疫,当即就说:这个病应当从中医的肾病论治。听罢让人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人家对五行学说和藏象学说拿捏得如此纯熟,从中医角度来看没有什么不妥,因为“北方黑色,入通于肾”,黑与肾同属水行吗!不过,稍有一点常识者会认同这样的说法吗?
由所举数例可以看出,以五行学说和藏象学说为代表的中医整体观就是这样建立事物之间、脏腑之间、人体外在与内里之间的复杂联系。不过,五行与各行、五脏与六脏五体五窍之间,均不具有确定的逻辑关系。当自然界的各种事物被纳入五行关系环中,它们的属性和功能即被固化。虽然生克制化使其运动起来,但都全面掌控在五行学说和藏象学说业已限定的框架之内。之后对五行学说和藏象学说的运用,其实已经成为魔方之类的智力游戏。这跟现实属于哲学范畴的整体与部分没有任何关系,因而有必要对中医整体观予以重新审视。
考察分析中医古籍后尚可发现,以五行学说维系的中医理论体系在历史上业已经历了由兴盛到衰落的发展过程。
在《内经》中,建筑在五行学说基础上的藏象学说广泛渗透到生理、病因、病理、诊断、治疗、药性(药物五味)等各个方面,与之相呼应,“尚五”思想盛行,在早期祖国医学中占居主导地位。众多疾病细分五类,以与五行相配。常见的有五疳、五水、五软、五痿、五迟、五泄、五淋、五恶、五虚、五色带、五色痢、五体痹(筋痹、脉痹、肌痹、皮痹、骨痹)、五脏病、五脏痹、五脏疟、五脏劳、五脏胀、五脏咳、五脏热病、邪在五脏、五脏心痛、五脏中风、五脏积等的记载和理论阐述,每一种疾病均与五脏有关。类似现代脏腑诸证者则有五脏虚冷证、五脏实热证、五脏气热证、五脏气虚证、五脏气盛证、五脏气实、五脏虚证等。在敦煌出土的《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梁华阳隐居陶弦景撰)中,围绕五脏虚实(包括肝虚、肝实、心虚、心实、脾虚、脾实、肺虚、肺实、肾虚、肾实)介绍主治症状、药物组成和煎煮服用方法,推出了大小泻肝汤、大小补肝汤、大小泻心汤、大小补心汤、大小泻脾汤、大小补脾汤、大小泻肺汤、大小补肺汤、大小泻肾汤、大小补肾汤诸方。孙思邈《千金要方》卷11-20依然保留针对五脏病证(包括六腑病证)的诊治方法。并按生克制化乘侮关系,把五脏病均分为虚邪(母之归子为虚邪)、实邪(子之乘母为实邪)、贼邪(金之克木之类)和微邪(土之凌木之类)四类。严格按照五行学说和藏象学说的固定套路诊治。这种将疾病一分为五,按五脏确定病位予以诊治;按五脏病机虚实列属症状遣药组方的模式,历代逐渐淡化,现今虽有些许遗存,已属残缺不全,难成体统了。
另可注意到,受五行学说和藏象学说的影响,《本草经》尚把部分药物按五行归类,所谓五参(丹参、苦参、人参、沙参、玄参)、五芝(青芝、赤芝、黄芝、白芝、黑芝)和五色石脂(青石脂、赤石脂、黄石脂、白石脂、黑石脂)等即属此类。将石类药物按五行分类,尚有“空青法木,故色青而主肝;丹砂法火,故色赤而主心;云母法金,故色白而主肺;雌黄法土,故色黄而主脾;磁石法水,故色黑而主肾”[5],诸如此类,足以说明五行学说在早期医药各领域广泛渗透的程度。不过,这种药物分类方式并未形成气候。对《本草经》所云青芝味酸入肝,赤芝味苦入心,黄芝味甘入脾,白芝味辛入肺,黑芝味咸入肾,即在五药之间建立的五行配属关系,李时珍较早提出质疑,他认为:“五色之芝,配以五行之味,盖亦据理而已,未必其味便随五色也。即如五畜以羊属火,五果以杏配心,皆云味苦之义。”[6]
五行学说和藏象学说在祖国医学中由兴盛到衰落、由无所不在到逐渐淡化和缩小活动领地的历史过程可以确认,两者存在不可回避的历史局限性。其实,《中医基础理论》中已认识到这个问题。针对五行学说,文中指出:“在《内经》时代,已认识到对于疾病的传变,不能受五行的生克乘侮规律所束缚,从实际情况出发,才能真正把握住疾病的传变规律,有效地为防病治病服务”(P23)。并强调“在临床上我们既要掌握疾病在发展传变过程中的生克乘侮关系,借以根据这种规律及早控制传变和指导治疗,防患于未然,又要根据具体病情而辨证施治,切勿把它(五行学说)当作刻板的公式,而机械地套用。”(P24)并在最后指出:“阴阳五行学说是属我国古代的辩证唯物观,但不能否认还受到社会历史的限制,而存在着的局限性。因此,我们在研究人体生命活动、生理功能和病理变化时,不能停留于阴阳或五行的概念,必须从实际出发,认真研究各种生理功能和病理变化,才能更实际、更具体地继承和发展中医药学,为保卫人类健康作出贡献。”如此探讨问题,显然是科学求实的态度。
这样以来,一部《中医基础理论》中出现了十分奇怪的现象,一方面把中医整体观作为中医学的基本特点予以宣讲,另一方面则提出中肯的告诫,体现出难以释怀的纠结与无奈。(待续)
参考文献
[1]印会河主编.中医基础理论,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2:5
[2]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学会学术部编.中医药的科学研究,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7:85-87
[3]梁茂新,李东安,王普民.古代解剖学:藏象学说创生的基石.医学与哲学1989;(11):27-30
[4]刘力红.思考中医 [ 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408- 409
[5]宋·唐慎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影印,1957:33
[6]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4: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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